体育最深邃的隐喻，莫过于“所有卓越，皆源于重复之中。”这是笔者上大学时从老师无声的行为规范中学到、也将其化作自己珍贵的知识沉淀与精神宝藏。
在这个快餐文化主导的时代，“重复”时常被贴上缺乏创造力的标签，视作一味机械重复的枯燥劳作。运动训练中的重复动作，更被外行人视作乏味的简单循环。但若拆解任何一项体育动作的完成过程，就会发现每个“重复”都是不可复制的存在。乒乓球运动员数十万次、百万次的挥拍，每次击球时肌肉纤维的用力顺序、关节角度的微妙调整、神经系统的反馈机制都在不断积累、深化经验。初到首都体育学院任教时，一位喜爱高尔夫球的老师告诉笔者，相比于挥杆一千次，挥杆一万次会有明显的肌肉控制变化，而挥杆十万次则对杆和球的把控力进入了一个新境界。这种看似重复的表象下，藏着人体这个复杂系统持续进行的反复刺激和排列组合。
生物力学研究显示，标枪运动员完成投掷的练习次数与其脊柱的旋转速度成正比；体操运动员数百次空翻后，其前庭系统的平衡调节精确度会相应提高。这些微观层面的量变积累，最终在赛场上爆发为令人惊叹的质变瞬间。美国心理学家安德斯・艾瑞克森（AndersEricsson）曾对欧洲柏林艺术大学小提琴学生展开研究，按学习程度将其分为优等、杰出、顶尖三组抽样调查，发现学生单独练习时间是决定未来成就的重要因素。18岁前，优等组单独练习时长为3424小时，杰出组为5301小时，顶尖组达7410小时，约为优等组的两倍。以相同方式研究芭蕾舞者，结果一致：芭蕾舞者20岁前训练时数超1万小时，仅为专业舞团群舞者的练习时长，若要成为国际芭蕾舞巨星，练习时数需至少数万小时。正如古希腊奥林匹亚训练场石柱上的箴言：“完美不在远方，就在下一次重复当中。”
现代运动科学揭示了重复训练的生物学本质：通过持续刺激，重塑神经系统。当运动员第一次尝试篮球投篮时，大脑需要调动视觉皮层、运动皮层、小脑等多个区域进行繁琐的信息处理。但经过千百次重复后，这些神经通路会形成名为“髓鞘”的脂质包裹层，使神经信号传导速度提升十倍甚至百倍。这就是为什么专业运动员在关键时刻能“不假思索”地完成技术动作——他们的肌肉记忆已经形成了自主神经回路。
更令人惊叹的是，这种重塑不止发生在运动系统。长期进行耐力训练的运动员，其前额叶皮层灰质密度会显著增加，这意味着重复训练竟然能提升运动员的决策能力和情绪控制水平。马拉松选手在35公里处遭遇的“撞墙期”，本质上是神经系统通过千万次重复后形成的特殊保护机制，是身体与意志对话的加密语言。
体育训练中最残酷也最迷人的悖论在于：想要突破生理极限，必须先接受极限带来的痛苦。举重运动员日复一日地将杠铃举过头顶，不是为了增强肌肉力量，而是为了重建大脑对疼痛的认知框架。当神经系统通过重复训练确认“这种程度的酸痛不会造成实质性损伤”后，人体的痛苦阈值就会发生永久性位移。
心理学家观察花样滑冰运动员训练时发现，能完成四周跳的选手，平均失败次数高达数百次。关键不在于失败次数，而在于每次跌倒后，运动员会在脑海中快速回放起跳瞬间的肌肉感觉。这种心理层面的重复演练，能让他们在后续练习中精确修正动作偏差。据报道，日本著名男子花样滑冰运动员羽生结弦每天练习四周跳的次数多达60次，已超过花滑运动员的极限。此外，他在训练中还会尝试四周半跳（4A），尽管成功率较低，仍坚持不懈地反复尝试。正是这样的重复坚持，让他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完成冰上四周半跳的运动员。这正如登山家梅斯纳尔所言：“重复不是简单的重来，而是螺旋上升的修行。”
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，在现代体育语境中获得了新的解读。推石上山的永恒惩罚，恰似运动员日复一日的训练轮回。但加缪指出：“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。”因为在意识到荒诞的前提下依然选择坚持，这本就是最崇高的自由。铁人三项选手明知要经历游泳时的窒息感、自行车赛段的大腿灼烧感和马拉松末段的意识模糊，却依然每天清晨跳入冰冷的泳池、这种清醒的坚持，构成了体育精神最动人的底色。
不同运动项目发展出了独特的重复美学。游泳选手的划水动作追求“永恒不变的一致性”，每个50米泳池的往返都是对流体力学极限的逼近；体操运动员则在重复中雕琢“动态平衡的精确度”，那些令人赞叹的空翻落地，实质上是数百次失败重复积累的空间感知力；射击运动员的重复则呈现出“绝对静止中的微动”，扣动扳机的食指完成着精细的重复作业。这些表象差异背后，是相同的训练哲学：将复杂动作拆解为可重复的基本单元，通过神经系统的重塑将意识从技术细节中解放，最终达到“身心合一”的理想状态。根据多个来源的相关报道，国际巨星迈克尔·乔丹在训练期间，总会在例行训练结束后再进行额外的投篮练习，每天投篮次数不低于1000，以确保他的投篮技巧达到极致。这种枯燥的重复训练不仅帮助他在比赛中保持高效率的投篮命中率，也成就了他在世界篮坛和球场上多年的霸主地位。
当我们将视野扩展到体育之外，会发现重复律动构成了宇宙的基本法则。晨昏交替、四季轮回、潮汐涨落、细胞分裂……自然界的伟大韵律都在诉说同一个真理：永恒存在于循环之中。运动员在跑道上踏出的每个脚印，都暗合着地球自转的节律；举重选手杠铃的起落，呼应着重力场的基本法则。这种认知将体育训练提升为存在层面的修行。日本马拉松选手圆谷幸吉在遗书中写道：“我想再跑一次那些痛苦不堪的坡道。”这句话揭示了体育重复的真谛：当痛苦被赋予意义，重复就升华为仪式。现代人困在碎片化的信息洪流中，而体育场上的重复训练反而成了对抗异化的“解毒剂'、通过身体的规律运动重建生命的完整节律。
自1896年第一届现代夏季奥运会举办至今，国际奥委会已组织举办33届夏季奥运会与24届冬季奥运会，累计诞生了近万名奥运冠军。每位奥运冠军的夺冠之路各不相同，也流传着各自不凡的传奇故事，但无论这些道路多么传奇独特，归根结底，都是由无数次平凡的重复所构筑。当观众为赛场上的精彩瞬间欢呼时，真正值得赞美的其实是那些无人见证的重复的凌晨和黄昏。NBA巨星科比·布莱恩特（KobeBryant）在采访中，当被问及成功秘诀时，科比反问道：“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？”并描述了自己在洛杉矶凌晨四点的训练场景：街道空无一人，只有星光和微弱的灯光。他通过这种描述传递出日复一日的坚持和自我挑战精神。体育的真谛，从来不在奖牌闪耀的刹那，而在日复一日举起又放下的杠铃片间，在数十万次挥拍后依然保持标准动作的手臂肌肉里，在明知痛苦仍选择继续的每个黎明时分。
在世间所有的美中，重复之美低调、羞涩，以至于几乎无人提及。但重复之美却是对抗时间流逝的通用方式，它是凡俗肉体触摸永恒的简洁可能，也是人类向自身潜能发起的温柔挑战。
重复之美，正是存在于体育真谛中的永恒律动！
（作者单位为首都体育学院）
